我作了一段奇妙的祷告。我有时候会用这段祷告词,或许内容有点自私,但是由于我相信上帝不像我们一样受到时间和空间的限制,我相信或许祂可以影响过去,即使事情早已发生了。所以有时候当我独处,尤其是在夜里、在黑暗里,我开始思考别人在死前可能会陷入如何难以忍受的痛苦,我会请求上帝溯及既往地减轻他们的疼痛,陪伴他们的心灵和肉体,麻痹他们的知觉,冷却在他们临终时可能烧灼他们眼睛的火焰。
读到詹姆斯.李.柏克(James Lee Burke)《黑樱桃蓝调》里的这段文字时,我确定自己将开始期待戴夫.罗柏萧系列其他中译本的引进与翻译。因为这种对于他人之痛苦与感受,念念不忘的执着与温柔,正是冷硬派私家侦探小说最打动我之处。
让冷硬私家侦探念念不忘追根究柢的,时常并非案件本身。
用温柔形容冷硬派小说,乍看之下似乎颇为冲突,但事实上除了少数捍卫硬汉形象到近乎冷酷的案例之外,所谓的冷硬派私家侦探,多少都带着这种纤细敏感的特质。纪杰克在其以大众文学与文化之案例解读拉冈的经典著作《倾斜观看:在大众文化中遇见拉冈》(Looking Awry: An Introduction to Jacques Lacan through Popular Culture)一书中,就曾提及冷硬派私家侦探与古典侦探的最大差异在于:相较以破案解谜为目标的古典侦探,这些硬汉私家侦探往往因为高度的主观涉入,而使得他们会有更多找出凶手外的牵挂之处。
为了说明两者之间的差异,纪杰克举了一个生动的例子:在钱德勒(Raymond Thornton Chandler)早期的短篇小说〈红风〉(Red Wind)当中,故事里的委托人是一位女士,她有一条过世情人所赠的珍贵珠炼,但因为怕丈夫疑心而始终谎称那是假炼,于是被知情的前任司机偷走并以此勒索。谁知当私家侦探好不容易找到珠炼,却发现根本是假货,于是这位私家侦探特意再去仿冒了一条假炼归还,并且假装仿炼乃勒索者打造,是为了留下真品以便出售,从而用善意的谎言保全了女士的爱情与记忆。
上述情节对于找出凶手就意味着事件落幕的古典侦探来说,恐怕是相当不可思议的,却是冷硬私家侦探常见的特质。让冷硬私家侦探念念不忘追根究柢的,时常并非案件本身,而是关于牵涉其中的人。他们不是神探,办案的过程更时常因为这种岔出的枝节而显得缺乏效率,但这却是他们比看似完美无缺的古典侦探多了一丝人味的理由。
温柔与暴力如同光与影般同时并存。
但这种多余的涉入与想太多的性格,常使得牵挂成了牵绊,甚至可能成为纠缠一生的阴影──卜洛克(Lawrence Block)笔下的马修.史卡德就是最典型的例子,值勤时一颗误杀女孩的流弹,从此改变他的人生轨道。他们不放过自己,通常也不太放过别人,温柔与暴力遂如同光与影般同时并存,成为冷硬派私家侦探小说里独特的景观。在罗柏萧的身上,我们一方面可以看到这些冷硬私家侦探常见的设定:需要对抗自己生命中的创伤阴影,使得他们时常逃避到酒精当中,匿名戒酒协会因此成为小说必然出现的关键词之一;至于他卷入事件的理由除了运气不佳之外,同样有着冷硬私家侦探常见的那么一点想不开(用赞美的说法则可称为“正义感”)。但除此之外,《黑樱桃蓝调》还有更多溢出我们熟悉的冷硬私家侦探模式之处。
首先,冷硬派私家侦探小说里的主角,无论身分是私家侦探或在职警察,往往或者失婚、或者丧偶,要与小说里的女主角开启一段全新的稳定关系并不容易,这是何以朱利安.西蒙斯(Julian Symons)会如此形容:众多现代警探悲惨的家庭生活,有时让我十分怀念法兰区探长与过去那些警探所拥有的稳定家庭关系。换言之,有美满家庭正常上下班的冷硬派神探实在掐指可数,有小孩的自然更少,“家累”这个词听起来可能有点政治不正确,在私家侦探小说的世界里却是事实,因为家人的作用常常就是被反派威胁用的啊!
但是当然,任何通则的背后都有例外,约翰.哈维(John Harvey)笔下的芮尼克是其中一个异数,只不过他的家人是四只猫。连找嫌疑人问话时,他都会因为想到家里四只猫还焦急的等着他喂食呢决定还是先回家好了,实在相当违反我们对于私家侦探应该锲而不舍以破案为唯一目标的期待。不过比起养猫的芮尼克,罗柏萧的牵绊又更深,他收养了一个六岁的萨尔瓦多难民女孩阿勒菲,在整部小说中,我们看到罗柏萧即使被卷入了巨大的麻烦之中,他仍然带着阿勒菲去公园、看电影、参加弥撒、和学校老师联络,在要去找黑帮寻仇或调查线索前,还会看到他必须先找好可以照顾阿勒菲的对象才能出发(或是干脆带着她一起出门)。
文学性的细节,营造了独特的氛围与节奏。詹姆斯.李.柏克。(Photo by Frank Veronsky)。
以这样的篇幅来处理日常琐碎以及家人互动,对于传统的私家侦探小说而言几乎可说是绝无仅有的──更别说贯串全书的一个重要元素,还包括罗柏萧如何一再纠正孩子的文法──但这却是《黑樱桃蓝调》如此独特的原因之一。事实上,如果不带着任何私家侦探或犯罪小说的预设,单纯沉浸在文字与叙述之中,也能了解詹姆斯.李.柏克何以被认为是可与纪德、福克纳、海明威、哈代等人齐名的文学大师。当他描述罗柏萧如何带着阿勒菲连夜开车一路从路易斯安那州开到蒙大拿州,以及沿路地貌与风景的变化如何从山胡桃林、红黏土松树林、三角叶杨树林,逐渐演变成西黄松、花旗松和蓝叶云杉,你几乎会忘记自己手上拿着的并不是某部当代自然书写的经典作品,而且这位沿路在注意树种、野鸟、山顶积雪与河水颜色的人,其实正准备赶去找黑帮谈判。这些文学性的细节,营造了《黑樱桃蓝调》独特的氛围与节奏。
以上的描述可能会令人误以为冷硬派私家小说怎么变成家庭温情剧了,但事实上,里面的暴力与黑暗无处不在,早已化身为胸口的梦魇与眼中的阴影:父亲意外死亡、妻子被杀、种族的矛盾、战争的伤害与人性欲望之夹击,让历史与生命可以如此轻易被剥夺,就连年仅六岁的阿勒菲,“她在短短的人生中经历过的失落和暴力,大部分的人只能在噩梦中才承受得了”。
尽管如此,却有种奇妙的淡定贯串着《黑樱桃蓝调》。我想,一定是因为这是一双看得见墓园围篱边孤伶伶开着紫花的山茱萸的眼睛;是一双看得见河口的蓝鹭、看得见树与融雪,看得见世界与其微细变化的眼睛;因此,他才会同样看见风如何攫走墓园边山茱萸的紫花,如同“一只破碎的小鸟”;看见别人眼里的伤与灵魂的疼痛。于是我们发现,“冷硬”其实意味着正面迎击,无论人生如何起伏跌宕,就是想办法继续过下去。那么总有一天,情感终将“茁壮成信念,并且取代(痛苦的)记忆”。
本文作者─黄宗洁,国立台湾师范大学教育心理与辅导系学士、国文学系硕、博士。长期关心动物议题,喜欢读字甚过写字的杂食性阅读动物。着有《生命伦理的建构》《当代台湾文学的家族书写──以认同为中心的探讨》《牠乡何处 城市 动物与文学》。现任国立东华大学华文文学系副教授。
发表日期:2019年6月13日